李安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說散文評論集《第二十四橋》、散文集《旋轉(zhuǎn)》《風在語》、評論集《置喙之詞》。散文發(fā)表于《歲月》《北方作家》《黃河文學》《華夏散文》《飛天》《牡丹文學》《連云港文學》《東京文學》《雪蓮》《奔流》《粵海散文》《當代散文》《延安文學》等刊物，入選《中國散文年度佳作2011》《中國散文精選300篇》《中國精短散文1949-2015》等版本，獲第四屆黃河文學獎散文獎和第二屆甘肅文藝評論獎。

暗夜中的馬燈

李安平

“書劍漂流二十年，國事無端尚依然。革命未成神先捕，普羅自在人世間?！碑斘疫€是一個中學生的時候，就從縣志上讀到過這首詩，而且永遠刻在了腦海里?！皶鴦ζ鞫辍边@是一種怎樣的末路英雄吟嘆啊，這一聲嘆息中既包含了無限的豪情，也隱含著內(nèi)心千萬個不舍和悲壯，這種格局，從一個年僅25歲的書生心底揮灑而出的時候，不免叫人驚嘆和扼腕。它是甘肅早期共產(chǎn)黨人王孝錫在老家寧縣太昌被捕時，在沿街的面館墻壁上寫的絕命詩。除了這首詩，縣志上還有他的照片和手跡。手跡是吊旬邑百子溝煤礦友人的哀悼詩，其書峻爽沉郁，其詩悲切哀痛，猶如一道閃電穿透人的靈魂。更讓人刻骨的是他在蘭州獄中寫的絕命詞：

“縱有垂天翼，難脫今夜險。問蒼天！何不行方便？馭飛云，駕慧船，搬我直到日月邊。取來烈火千萬炬，這黑暗世界，化作塵煙。出鐵籠，看滿腔熱血，灑遍地北天南。

一夕風波路三千，把家園骨肉齊拋閃。自古英雄多患難，豈徒我今然！望爹娘，休把兒掛念，養(yǎng)玉體，度殘年，尚有一兄三弟，足供歡顏。兒去也，莫牽連!”

這首詞，化用曹雪芹《紅樓夢》中的《分骨肉》，讀來令人肝腸寸斷，潸然淚下。同時，王孝錫的名字也慢慢藏于心底，他成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一座精神豐碑。一個年僅25歲的英雄，其才學達到的高度和思想達到的深度足以驚醒那被徹夜籠罩的黑暗世道。在大革命前后，他宛如一盞閃爍的馬燈，以期照亮甘肅大地上那些渾渾噩噩的民眾。這一點，與百日維新時期的譚嗣同何其相似?。∫粋€馬燈的光亮是有限的，但是，它畢竟曾經(jīng)照亮過隴原大地，讓無數(shù)的后來者看到了希望。數(shù)年之后，隴東這塊熱地烽火竟熊熊地燃燒了，與當初播下火種的先生當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那盞點燃烈火的馬燈雖然暫時熄滅了，然而，它曾經(jīng)燃燒過的事實是千真萬確的，單就這一點，足以讓無數(shù)的后來者去效仿。這也許就是那盞馬燈永遠存在的價值。

劉永剛 攝

1928年11月26日，寧縣太昌，在父親的壽宴上，王孝錫被處心積慮的縣長和“剿匪”首腦一干人物捕獲，這一刻，震驚了陜甘地界。人們想到了他率先成立的邠寧支部，想到了他《告隴東17縣父老兄弟書》，想到了他在蘭州成立的青年社。無數(shù)民眾吟誦著他臨危不懼時草就的詩句，善良的人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們知道，等待王孝錫的將會是一場無法幸免的厄運。

慶陽原屬陜西關(guān)中，居橋山北，民風剽悍，性硬如鐵，康熙六年劃入甘肅，關(guān)中人向來把慶陽人譽為“北山狼”，不敢輕易得罪。王孝錫其實就是典型的“北山狼”，他被捕后，先被押至平?jīng)觯蚴玛P(guān)重大，遂又押解至蘭州。在獄中，敵人用盡了所有的酷刑，也沒能從他嘴里得到半個他們想要的字。王孝錫身上當然流淌著“北山狼”的血液，而且在嗣后的南梁蘇維埃政權(quán)存在期間，慶陽革命者沒有一個做過叛徒，這一點恰恰就是與王孝錫一脈相承的“北山狼”個性使然。在二次革命之后，南梁蘇維埃政權(quán)能夠作為碩果僅存的革命根據(jù)地而獨立存在，這絕不是偶然。

12月30日凌晨，敵人萬念俱灰，他們徹底失望了。他們從蘭州三圣廟出發(fā)，一路崗哨林立，警笛呼嘯，王孝錫被四個劊子手押解在囚車上。正義凜然的王孝錫高呼“共產(chǎn)黨萬歲”，驚恐的劊子手用毛巾塞住了他的嘴，但是，王孝錫義薄云天的精神氣概卻給蘭州市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

書，劍，漂流，二十年。革命者短暫的一生像一顆彗星從漫漫長夜里劃過，他的詩，他的書法，他的事跡，早已響徹中華大地，激勵著一代又一代隴原兒女。仗劍行天涯，在黑白顛倒的亂世，是每一個血性英雄必然的選擇。劍膽，琴心，素來就是背負天下使命的英雄人物的內(nèi)在性格指向，劍膽足以馳騁天下救萬民于水火之中，琴心足以心懷天下蒼生。王孝錫雖然被罪惡的子彈戕害了，可是他的生命早已“取來烈火千萬炬”，必然將“這黑暗世界，化作塵煙”，他的形象早已躋身共和國烈士群像之中，他的熱血早已“灑遍地北天南”。

革命者的血向來是不會白流的。八年之后，家鄉(xiāng)人從蘭州把王孝錫的靈柩遷回寧縣太昌，搭起彩棚，舉辦了盛大的哀悼儀式。放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寧縣人民政府又在原址建造了“王孝錫烈士陵園”，近年，縣政府還專門在縣城建立了“王孝錫紀念館”。

早慧的英雄是上天派到人世間替代萬民受難的圣者，同時，也是深刻的思想者，在革命風暴席卷大地的早期，他總是走在時代的前沿。王孝錫也不例外。他十多歲就考入平?jīng)龆?，而且孤身一人，步行赴平?jīng)銮髮W。1921年，平?jīng)霎斁譃榉饨ㄟz老魏某舉行“地方特別紀念會”，王孝錫當即在被組織的平?jīng)龆袑W生中發(fā)表演講，予以抨擊。隨后，被校方開除。之后，王孝錫只身前往蘭州，直至校長被撤換，才返校完成學業(yè)。五四運動的新思想，很快就使他開化。十九歲，考入西北大學后，他和先進的共產(chǎn)黨人劉含初、魏野疇密切交往，參加了大量的學生運動，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在校期間，他利用假期向群眾講解“五卅慘案”真相，揭露反動政府的罪狀，并于1926年6月，經(jīng)劉含初、呂佑乾介紹，王孝錫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27年，經(jīng)劉伯堅、鄧小平委推薦，王孝錫前往蘭州整理國民黨部，并任青年部部長。熱血賁張的王孝錫來到蘭州之后，迅速用先進的馬列思想教化身邊的民眾。1927年3月，他在蘭州轅門廣場主持召開反蔣大會，手持喇叭的他，激情昂揚的向群眾揭露國民黨的罪惡行徑，講述馬列主義的救國真理。為了加強黨對青年的領(lǐng)導(dǎo)，王孝錫還組織成立了青年社。1927年5月，李大釗遇害后，他奮筆疾書《悼北京死難烈士》的詩篇，悲憤高呼：“應(yīng)該怎樣努力？前進，奮斗，殺賊，才能完成你們未竟之功，為你們在天之靈！”大革命失敗之后，王孝錫回鄉(xiāng)，以行醫(yī)為名，在隴東周邊各縣開展社會調(diào)查，寫出了《農(nóng)村階級分析》一文。同年10月，他又寫出了《解決中國問題的草案》，并提出了解決農(nóng)民問題和土地問題的15條辦法。回到歷史的現(xiàn)場，我們來看王孝錫這些思想的智慧，已經(jīng)自成體系，與引領(lǐng)時代的中國共產(chǎn)主義旗手是何其的相似，他們的思想好像同出一轍。1928年注定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年份。5月，王孝錫參與組織了旬邑暴動，引起陜西當局震動。隨即他又赴彬縣百子溝煤礦，發(fā)動起義，5月30日，敵人進行反撲，許才升、呂佑乾等7名領(lǐng)導(dǎo)人被活埋。王孝錫因在礦區(qū)，才幸免于難?；氐綄幙h太昌后，他滿含悲憤地寫下了《吊故友七人》的詩篇：

其一

議案一決凜冰霜，紅軍奮臂赴沙場。

貪官污吏盡喪膽，紳豪地主如亡羊。

其二

挽救工農(nóng)登仙階，努力實現(xiàn)蘇維埃。

生平浩氣終難泯，革命史上第一頁。

其三

靜夜悲聲隱隱揚，丑賊送君赴沙場。

槍聲已息君憂哀，烈士坑中含土亡。

革命者的精神是頑強的，是不屈不撓的。白色的恐怖和敵人的屠刀沒有讓王孝錫就此沉寂，相反，他在秘密地播撒新的火種。百子溝煤礦起義失敗后，王孝錫回到故鄉(xiāng)，在寧縣、長武、彬縣一帶繼續(xù)活動，并成立了三個支部，發(fā)展了29名黨員，使革命的火種得以不斷發(fā)展。王孝錫的革命活動引起了國民黨中央的極大不安，他們秘密授令甘肅黨部迅速抓捕王孝錫，他在寧縣新莊小戶石家躲藏時，聽聞好友西北特派員保至善遇害后，在山神廟的墻上寫下了《吊故人》：“一縷清風半輪月，深山幽處暗舉哀?；貞浲履c欲斷，追薦唯有眼中血。”保至善的死，讓王孝錫悲痛不已，他越來越覺得，他和這個階級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了，這一筆筆血債，有一天終會用血來償還的。

1928年11月26日。父壽誕，孝錫被捕。面對敵人的抓捕，他知道，只要革命沒有成功，就遲早有這一天。敵人的天空，素來是容不下革命者的翅膀飛翔的?？粗蒙系亩希瑺恳碌膬号?，灑淚的妻子，熟悉的鄉(xiāng)親，王孝錫滿心悲痛地寫下了《離別難》和《別家有感》兩首：

離別難

別時一刻值千金，花無情香月無影。

堂上囑咐聲凄凄，閨中叮嚀音咽咽。

大陸沉沉人有宅，滄海茫茫我無家。

別家有感

丑賊剪何急，皂隸臨門催。

雙親堂上悲，兒女牽衣涕。

斷袖出門去，天空任鳥飛。

他知道，此去兇多吉少，但是，他還是大義凜然的面對賊寇，內(nèi)心充滿了從容和不舍?？斓酱蹇谂c眾鄉(xiāng)親訣別時，民眾強烈要求釋放王孝錫，他又在臨街的面館墻壁上，憤然寫下了兩首《絕命詩》，其中包含那首膾炙人口的“書劍漂流二十年”。另一首則是：“慷慨歌太平，從容作楚囚。暴刀逞一快，何惜少年頭！”臨危之際，方顯大丈夫本色。

只是，1928年12月30日凌晨，蘭州蕭家坪城隍廟行宮外的荒草灘寒冷的冰霜，折煞了英雄感天地泣鬼神的七尺身軀。這一切，只有從城隍廟行宮的門縫里看到真相的僧人知道，只有聽到槍聲為他收尸的伙伴王立軒知道，還有穿過王孝錫頭顱的那顆罪惡的子彈知道，還有那四個劊子手的良心知道。當然，還有那顆漂流了二十多年的膽劍、琴心和詩魂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