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年節(jié),大致上說的是三件事:祀神、祭祖、放松吃喝。神仙祖宗不說,我們農(nóng)業(yè)國,幾千年如一日,勞作耕耘從土地里“刮金”,加上諸多的社會人文原因,從上到下的人們,可以說都累得可以。平日積攢一點好吃的,舍不得吃,好用的,下地鋤禾舍不得用,到節(jié)日期間,除了求神祖保佑“越過越好”之外,所有平日郁結(jié)在心的欲望,統(tǒng)都釋放出來。所以,與神祖無涉的節(jié)是沒有的,與吃喝無關的節(jié)也是沒有的。但有一個節(jié)似乎這三方面都很淡。三件事也都做,但俎豆香煙不盛,珍饈美食呢,也似乎做得不認真,這就是重陽節(jié)。
“兩個太陽重疊”?不是的。九月九是兩個“陽極”之數(shù),重疊在了一起,因故有是名。這個節(jié)是個游興節(jié)——我們過去說的“游興”,說白了就是今日的“旅游”。沒有現(xiàn)代的交通工具,也沒有柏油路,就自己一家人作短途的隨喜。自己帶吃的和“飲料”——酒,走——上山去,登高去,看碧云黃花去,看楓葉去!在山上玩,玩累了,回家,這個節(jié)也就過罷了。
中國人做事的認真誠敬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的人能比,外國人過節(jié)要去教堂,你有事或心情不對沒去,誰也不會計較,耶穌天主不計較,神父牧師和教中會友也都不會計較。在中國到祠堂祭祖你敢不來?那肯定族中就有人“收拾”你。跪天祈雨,要寡婦來,你有?。磕阍绞怯胁≡降脕?!所以即使在享受,我認為也是被“神佛祖宗”捆綁著“享受”那種感覺,真正自由放松的節(jié)日也只有這個重陽節(jié)。
“重陽將至,盲雨滿城,涼風四起,亭亭落葉,隴首云飛?!本瓦@么幾句話,可以說是形容重陽的極致之語,我在不少筆記文章中見到,幾乎都一字不易地引用。這個時氣,不下滂沱大雨,然而也不是毛毛雨,很細膩柔和如煙似霾那樣的雨重陽節(jié)也沒有,盲雨的“盲”怎么講,我沒有考究過,想想見到的那雨的樣子,該是不大不小的中雨,更確切地說是“中雨偏小”的那種雨,這個雨,出門登高作一日游,怎樣說都是偏大了一點。但人,人啊,只要有心情,高興,帶著雨具,挑上酒食點心,也就上山了。那是什么樣的盛況?清人申時行有詩:
九月九日風色嘉,吳山勝事俗相夸。
闔閭城中十萬戶,爭門出廊紛如麻。
拍手齊歌太平曲,滿頭爭插茱萸花……
這首詩相當長,他是嘆息人們的奢靡之風:
道旁有叟長嘆息,若狂舉國空豪奢。
……
比歲倉箱多匱乏,縣官賦斂轉(zhuǎn)增加……
社會問題是另一回事,申詩真的把人們狂歡的形態(tài)寫得淋漓盡致,酣暢之極,處身其中,即便你是個內(nèi)向人也會開朗起來,你玩不成深沉。
其實,就人們的心理,人們盼著有雨。滿山的秋葉艷色雜陳,斑駁陸離,如果在艷陽之下,那就太真切了,不夠朦朧,不夠含蓄,與中國人的審美情趣多少有點不合。在太陽底下喝酒,看山也少了點“秋涼”意味。但還有一層更真切實惠的想法:“重陽無雨則冬無雨雪”,這會影響來年的收成,所以雨下起來,敲擊著所有人的興奮點,敢情是雨下得多點大點人們會更高興。
插茱萸、飲重陽酒、吃糕、登高,寄托了人們兩種心情,希望遠方的親人平安,希望自己的子女和生活“步步登高”,這實在是個吉慶有余的歡樂節(jié)。
我們現(xiàn)在一年要過很多節(jié),我看有兩個節(jié)是挺好的,一個是兒童節(jié),那是六一;一個則是重陽節(jié),是老人節(jié)。我有一個傻想頭,不知我們的社會學家和政治家能否認同:兒童節(jié)要變成全民的節(jié),大人們陪著兒童過節(jié)。老人節(jié)呢?要過成兒童節(jié),變成舉國狂歡日,因為兒童和老人們歡樂,大人們青壯年有什么理由不跟著狂歡的?構(gòu)建和諧社會先構(gòu)建老人和兒童的快樂,“抓兩頭帶中間”——整個國和家都會和諧起來。而且這兩天,應該全國停止收稅催賬,討債、欠債的放棄兩天權(quán)利也無甚干系。你不要賬,就會有更多好詩。
我們的尊老愛幼,是自古民族的傳統(tǒng),總書記“八榮八恥”里頭提的還有,這是需要永遠張揚不衰的民族精神。西方國家比我們富,有錢主兒很多,他們的人文思索里沒有尊老這個基因。我十歲讀《鏡花緣》,里頭有錯字先生教蒙童,“者吳者以反人之者,切吾切以反人之切”。當時不懂,后來才曉得,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誤。你找個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說煞了,他們不能懂——憑什么我要像尊敬自己父親一樣對別的老人,待自己孩子一樣看別人兒子?——他不行,因為他那個“學問”心理因根里頭沒有這個“理”。
九九是個極陽之數(shù),也是舉目登高尋歡作樂的日子,老人們講究的是長壽與健康,這個日子再合適不過了。我查閱康熙的資料,他晚年最重視就是“終考命”——這在《弘范》里頭為五福之首,他起先想長壽,后來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向上天哀祈:愿減壽,完好結(jié)束做個“完人”。康熙皇帝是一代雄主呀,他只活了六十九歲,家庭朝廷打得烏煙瘴氣。他到底也沒有當上“完人”——以天帝尊,生存質(zhì)量也不過爾爾?,F(xiàn)在我們的人活六十九歲又有什么稀罕的?七十九、八十九……一百零九也有的是了。我們的意識里應該有“瑞”的概念,活過七十我們已經(jīng)叫“人瑞”了,一個國家“人瑞”多了,那就是“國瑞”。